雨珠敲打着雷峰塔的青砖起初是零星几点后来便连成线顺着塔檐的沟壑往下淌像无数根银线在绷直了抽打。
青砖被泡得发亮缝隙里滋生的青苔在昏暗中泛着潮润的绿连空气里都飘着股陈年砖土混着雨水的腥气。
许宣跪在冰凉的砖地上膝盖早麻了像塞进两把生锈的铁锉每动一下都咯吱作响。
他却不敢动只定定盯着父亲许仙枯瘦的手 —— 那双手曾教他辨认草药的纹路曾替母亲揉过酸痛的肩此刻正哆哆嗦嗦地抠着药箱底层的暗格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青筋像老树根般缠在腕间。
“咔嗒” 一声轻响暗格开了。
许宣喉间猛地发紧像被什么堵住。
他记得这暗格母亲在世时总用桃木栓锁着木栓上刻着细小的水纹母亲说 “桃木能镇邪水纹能养气”。
有回他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摸过指尖触到的纹路温润带着她手心常年攥着草药的清苦气。
母亲发现了也没骂他只是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子:“这里面藏着能让西湖水都发烫的东西等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
” 那时他只当是戏言此刻望着暗格深处泛出的微光才后知后觉地心悸。
油灯的灯芯爆出第三朵灯花时火星溅在灯罩上映得许仙的脸忽明忽暗。
他的咳嗽声像破风箱每一声都带痰音却偏要把话往清楚里说:“你娘…… 总说这箱子比我可靠。
” 许宣胸腔里像揣了面鼓咚咚地敲震得耳膜发疼。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模样也是这样咳着血枯瘦的手指死死拽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像是要把什么滚烫的东西硬生生烙进他骨头里。
那时他只顾着害怕怕母亲的手会松开却没留意她指尖蘸着血在他手心里写了什么。
思绪忽然飘回多年前的午后。
药圃里的忍冬藤刚浇过井水叶尖还挂着水珠。
许宣蹲在母亲身边看她用竹篮分拣新采的艾草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她发间竟挑出几缕藏不住的白。
他伸手去够篮边那株开得最盛的艾草却被母亲轻轻拍开手背。
“艾草要选叶背发白的” 她拈起一株给儿子看指腹蹭过叶片上的绒毛“你看这细毛能锁住晨露的气。
” 许宣盯着她腕间若隐若现的青纹突然想起前几日撞见她在灶台前偷偷抹药药膏碰到皮肤时她疼得倒吸冷气的模样。
“娘你腕上的花纹……” 他话没说完就被母亲笑着打断。
她放下艾草从竹篮里翻出颗野山楂塞到他手里酸甜的汁水流进喉咙时她正用指甲在他手心里画着什么痒痒的。
“这是草木的记号” 她的声音像浸过蜜“就像你爹账本上的红圈记着哪些药该晒了哪些该收了。
” 许宣攥紧手心山楂核硌着掌纹他忽然想起昨夜父亲在灯下叹气说官府又来催缴不明不白的药税。
“那金纹呢?” 他抬头时正撞见母亲眼里一闪而过的暗可转瞬间又亮起来像被风吹动的烛火。
她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隔着粗布衣裳仍能感受到一点温热的跳动。
“金性烈像炭火烧得太旺会燎了自己” 她低头发丝扫过他手背“但活火不一样是人心养着的像灶膛里的余烬看着暗却能煨着一锅粥等赶路的人回家。
” 那时许宣还不懂只觉得母亲的手心比炭火还烫。
他更记得母亲蹲在药圃里教他认忍冬藤的模样露水顺着她的袖口往下滴“忍冬藤要选带露的沾了人气就蔫了”;日头最烈的午时她带着他钻进青蒿丛汗水浸湿了她的粗布衫却笑得明亮“青蒿得在午时采这时的药性最足药有灵性得用活人温度养着”。
绢布被许仙颤巍巍地展开油灯的火苗突然矮了半截光线一下子暗下去只有绢布上的血字在幽幽发亮。
许宣死死盯着那八个游走的血字 ——“金性畏火尤畏活火”后颈的汗毛 “唰” 地全竖了起来。
这八个字他太熟悉了它们在他手心里烧了三年。
每次被法海的信徒堵在巷口骂 “小妖怪” 时手心那处皮肤就会隐隐发烫;每次在药铺后院给草药翻晒时指尖触到阳光那处也会泛起细密的痒。
他一直以为是母亲的血没洗干净此刻借着微弱的灯光细看才惊觉那不是血渍是母亲藏在他皮肉里的话。
那些血字像是一群苏醒的红蚁在皮肉下游走、爬动带着熟悉的灼痛一路钻进心里。
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情景。
她躺在床上被金纹灼伤的皮肤泛着骇人的红却硬是撑起身子咳着血蘸了指尖的温热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
那时的烫像颗埋进土里要发芽的种子带着点倔强的痒。
他当时只顾着哭没看清写了什么只记得那温度烫得他想缩手母亲却按住他的手腕眼神亮得惊人像濒死的人攥着最后一点星火。
直到后来她咳着血躺进棉被腕间青纹被金纹啃噬得只剩零星几点他才猛地想起那个午后 —— 她画在他手心的原是个小小的 “信” 字像颗埋得极深的种子要等很多年后被胸口的暖意焐得发了芽才肯慢慢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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