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世代做木工父亲常道:“平地坦途车岂无蹶。
”彼时我年少气盛只当是老人的絮叨。
直到那次一块油亮顺滑的樟木料在我手中刻刀下竟斜斜滑脱——刀锋偏折深深劈入木心。
那一瞬间仿佛平坦安稳的岁月也骤然裂开一道刺目豁口露出底下粗粝狰狞的本相。
原来人间最安稳的坦途也暗伏着猝不及防的沟坎。
后来我离了家辗转漂泊至南边海滨的小城在一家船厂谋生。
船厂老板老周是位海风蚀刻出满脸沟壑的老船工。
船厂生意清淡老周却总在休渔期带着我们一帮人一遍遍检修那些泊在港里、似乎并无大用的旧船。
我心中不以为然:这些船安稳地卧在平静的港湾何苦费时费力?老周听了只嘿嘿一笑粗糙的手掌拍过我的肩:“小子料无事必有事——海龙王打盹儿时才更要擦亮咱的桨啊。
” 初秋一场毫无征兆的台风突然扑向小城。
狂风裹挟着骤雨白日顷刻成了昏夜。
港外浊浪如山崩发出震天撼地的嘶吼。
一艘满载归港的渔船竟在最后关头被狂浪掀翻顷刻间船底朝天如一片无助的落叶卷入滔天墨浪里。
老周霍然站起嘶吼着:“备船!” 我们顶着狂风暴雨解开缆绳他亲手驾着那艘检修得最牢靠的船一头扎进了如同巨兽咽喉的茫茫怒海。
船舱里灌满了冰冷的海水船身被浪头抛起又狠狠砸下钢铁骨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我死死抓住船舷胃里翻江倒海恐惧如冰冷的海水从头顶浇灌而下。
透过被风撕扯开的雨帘却见船头的老周如山石般挺立他紧握舵轮的手臂青筋暴突目光却如定海神针稳稳刺破混沌的狂涛。
他竟回头朝我吼了一声声音被风扯得七零八落却又奇异地穿透了浪涛的咆哮:“浪头跳得越欢舱底越要坠着秤砣心——怕它就真喂鱼了!” 这艘在风平浪静时被我们精心打磨的老船此刻竟成了怒海狂涛中唯一不沉的孤岛。
我们顶着风浪终于靠近了那艘倒扣的渔船。
风浪如锤每一次靠近都险象环生。
老周屏住呼吸将舵轮稳在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船身竟如游鱼般灵巧地贴了过去。
抛缆拉人……当最后一名落水者湿淋淋地被拽上甲板老周紧绷如弓弦的脊背才猛地松垮下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腥咸的海水咧开嘴竟是对着我笑:“瞧见没?巨浪洪涛舟亦可渡!” 风浪终于疲惫地退去。
回到岸上我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唯有心头却滚烫如沸。
我踉跄着回到住处目光落到角落那块当年刻坏的樟木上。
裂痕依旧狰狞然而那突兀的伤口边缘木纹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饱含张力的流动感。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刻刀顺着那裂痕的走向细细雕琢起来——刀锋所至那原本丑陋的伤口竟渐渐舒展成一只破开木纹、振翅欲飞的鹰隼。
我捧着这浴裂痕而生的木鹰走向晨曦初露的海滩。
老周正蹲在船边仔细检查着昨夜饱经风浪的船体。
我将木鹰递过去他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那顺着裂痕生长的翅膀沟壑纵横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无声的笑容像海面初平后的一道暖光。
原来人间世坦途未必不栽跟头狂澜未必就吞没孤舟。
最深的惧怕与谨慎方能凿开一条安稳的航路;而那看似无事的平静底下却最需我们时时擦拭手中的桨橹磨亮心中的锚。
风浪止息海天澄澈。
我望着老周佝偻却坚实的背影再低头看看掌心——那木鹰振翅的裂痕仿佛也刻进了我的命纹里提醒我坦途亦有暗壑巨浪终成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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