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舍皆称我前世是个神童。
这说法并非空穴来风我生来便通晓文墨四书五经过目成诵落笔如神墨迹仿佛也带着灵气。
神童之名如同灼热日头底下投下的影子仅仅跟随着我也灼烤着我。
大人们赞许的眼神里裹挟着期待孩童们围拢的目光里含着仰慕这一切仿佛无形的丝线将我缠裹进了一个华丽而窒息的茧中。
我终日伏案案头书卷堆积如山墨色如深夜般浓稠似乎唯有如此才不负这“夙根”二字。
然而这聪慧的火焰烧得太过炽烈终将焚及自身。
十二岁那年冬日我染上了一场无名高热。
窗外朔风卷着细雪窗内药气弥漫人声纷杂。
我躺在病榻上昏沉中听见大夫的叹息在门帘外压得极低:“心火过旺煎干了元神……可惜了这通身的灵慧。
”烛火摇曳的光晕里似乎有无数虚幻的文字在眼前漂浮、旋转像一场永远无法解读的梦魇。
弥留之际窗外风雪呜咽如诉。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死死攥紧冰凉的被角对着虚空喃喃自语:“这灵慧……这灵慧……若有来世我情愿做个……不识字的浑噩之人……” 一语成谶。
再次睁开眼已是寻常巷陌里一个懵懂小儿。
前世书卷里那些璀璨的字句、幽深的思想仿佛被一场暴雪彻底覆盖不留半点痕迹。
书册摊在面前墨字如蝌蚪浮游每个字都认得拼在一起却成了天书——那曾曾通透如琉璃的悟性如今成了浓雾弥漫的顽石。
学堂里先生摇头叹息同龄人嬉笑指点我最终放下书本默默跟随一位沉默寡言的老木匠学起了手艺。
斧凿劈开木头的钝响刨花卷起的木香竟意外地熨帖了心神。
笨拙的手指在无数次划伤、磨破后渐渐摸到了木头温顺的纹理。
雕个鸟儿鸟儿呆头呆脑;刻朵花儿花儿憨态可掬。
街坊邻里见我做的木器常忍俊不禁:“这孩子心思倒是实在就是手艺……嗯质朴了些。
” 我听了只是挠挠头憨憨一笑。
这笨拙的手艺竟也能换来一碗安稳的粗茶淡饭。
原来庸碌如尘泥亦有它踏实安稳的暖意。
一日为山间小庙修缮破旧窗棂。
日影西斜我正埋头对付一块倔强的木料额上汗珠滚落手臂酸麻。
忽闻笃笃声响清越空灵一声声竟似直接敲在心上。
抬头望去廊下一位老僧枯瘦的手指正一下下敲着木鱼。
那单调的节奏如同远古传来的密语敲碎了我今生蒙昧的壳。
刹那间天旋地转。
无数前尘碎片裹挟着风雪呼啸而来:那书斋彻夜不熄的灯火那病榻上令人绝望的灼热那临终前对着风雪发出的嘶哑呐喊……所有前世铭心刻骨的苦楚与不甘此刻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原来这“夙根”并未消失只是深埋于“冥顽”之下像一颗沉默的种子只待一声木语便在尘灰里苏醒发芽。
木鱼声停老僧不知何时已立在我身侧。
他枯瘦的手轻轻落在我肩头那掌心的微温竟有奇异的熟悉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光阴。
他并未看我目光投向山门外莽莽苍翠声音低沉如古井:“痴儿此身安稳否?” 这一问如醍醐灌顶。
我猛地一震回头望向庙堂里那尊拈花微笑的佛像再低头看看自己布满厚茧、沾满木屑的手。
前世的灵慧如流星划过短暂璀璨却引燃了焚身之火;今生的愚钝如脚下的泥土虽不发光却安稳地托举着生命本身。
那“夙根”与“冥顽”不过是一场业力流转中不同的面目。
所求的安稳不在云端文曲星的闪耀里竟藏在这日复一日的笨拙营生之中。
“安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山间深潭“这样便很好。
” 老僧不再言语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似欣慰也似释然。
我重新俯下身拾起地上的工具专注地对付起那块未完成的窗棂木料。
木屑如雪纷纷扬扬飘散在暮色初合的寂静里。
前世那场焚心的大火终于被这满身木屑的“冥顽”温柔覆盖只留下手中温厚的木头纹理和山间渐渐升起的、安稳的月色。
或许所谓慧根并非一定要照亮青史;有时能照亮自己脚下这方寸之地安稳地走过一生便已是“夙根”在尘埃里开出的最踏实的智慧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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