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溪的晨雾是从七阆山的母树开始漫开的。
陈三伯站在清水茶寮的晒场中央竹筛在掌心划出银弧筛网间的茶青跳跃如星子叶边的红痕不再是刻意的胭脂而是茶青与筛沿厮磨时自然泛起的羞怯。
陆九渊倚着木柱望着见老人手腕的银镯已换成粗布护腕却比当年更衬摇青的韵律。
“陆先生看”陈三伯忽然停手筛网倾斜茶青在晨光里显露出清晰的“绿腹红边”“现在摇青筛子像长在手上茶青会自己告诉我何时该停。
”他指尖抚过叶背叶脉的起伏竟与掌纹相合“苏姑娘的观音十八式说到底还是个‘问’字——问茶青要不要走水问火候够不够温柔。
” 寮内传来瓷片相碰的脆响苏明月正用“立春醒芽式”冲泡新茶。
她执壶的手势如观音拈花温水从高处注下在盏中旋出春燕啄泥的弧度茶青舒展时竟在茶汤表面聚成片小小的绿云云影里隐约可见母树的枝桠。
“伯爷说得对”她望着茶汤轻笑“从前总以为‘观音韵’是个玄乎的词如今才懂是茶青在摇青时问制茶人:‘你可舍得花时光等我?’” 沈青禾的银铃从寮外传来她正领着年轻茶农搬运后山的野茶苗鞋帮上沾着的红壤与茶青的绿相映成趣。
“这些小家伙根须硬着呢”她指着竹篓里带土球的茶苗“就像咱们西坪人认准了的理八头牛都拉不回。
”说着忽然从怀里掏出片晒干的铁观音叶边的锯齿在阳光下竟呈现出船锚的形状——那是她去年在茶船埠头捡到的如今成了茶农们辨别野生茶青的标记。
柳如是坐在石磨盘上膝头摊着新画的《摇青问心图》。
画中陈三伯的背影与母树重叠筛网里的茶青化作飞天衣袂远处七阆山的云雾成了天然的留白。
“你看这摇青的手势”她用狼毫点染叶边红痕“不是匠人在制茶是草木在向人间递话。
”墨香混着茶香飘向晒场惊得几只山雀扑棱棱飞向母树枝桠间的露珠落下在筛网里溅起细小的虹。
正午时分茶寮的土灶飘出炒青的香。
陆九渊站在铁锅前见茶农们不再紧盯计时器而是用掌心贴住锅壁感受温度——就像他十年前教的那样。
“火候到了!”年轻茶农阿福一声喊茶青在铁锅里划出金绿的弧青气蒸腾间竟有兰花香混着松针的清冽这是改良品种永远炒不出的鲜活。
茶汤分入粗瓷碗时苏明月忽然指着碗沿:“看!”只见茶汤表面的热气凝聚成观音法相衣袂间飘着的不是金箔而是摇青时筛网扬起的白毫莲座下托着的不是祥云而是七阆山的茶田。
陈三伯捧着碗的手在发抖茶汤泼在粗布衫上却笑出了泪:“五十年了终于听见茶青在茶汤里说话了。
” 暮色漫进茶寮时陆九渊收拾起行囊。
沈青禾的茶船已泊在溪口柳如是的画稿卷成竹轴苏明月正在母树下采集今年的茶种。
“要走了?”陈三伯抱着新制的茶罐走来罐身刻着摇青的纹路“伯爷给你们备了份礼——”他打开罐盖里头整齐码着十二株野茶苗根部裹着七阆山的红壤“栽到政和、君山、蒙顶山去让咱们西坪的茶魂也去别处认认亲。
” 归途中经过母树坡夕阳给百年茶树披了身金纱。
苏明月忽然停步望着树影里摇晃的茶青想起观音托梦里的飞天舞姿。
原来所谓“摇青问心”问的不是茶商的价码不是外界的评判而是制茶人掌心的温度是否与茶青的心跳同频。
就像沈从文写过的:“一切美都不免使人发愁然而这种愁恰是人生的盐少了它一切将变得淡而无味。
”此刻的铁观音正因为有了茶人问心的坚守才在摇青的起承转合间摇出了让时光回甘的真味。
当第一颗星子爬上七阆山茶寮的灯火依然亮着。
陈三伯教年轻茶农辨别茶青活性沈青禾的银铃混着摇青声在夜空中飘荡柳如是的画稿上飞天的衣袂正化作山风轻轻拂过每片舒展的茶青。
陆九渊知道他们带走的是茶种留下的是茶心——那是无论市场如何变迁始终在筛网与掌心之间流动的关于草木与人间的深情。
就像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故事从未真正结束只是换了个方式在山水间流传。
此刻的安溪茶山摇青声与山风合奏茶汤与星光相映而所有的传奇终将化作茶人掌心的老茧化作茶汤里的观音韵在每个懂得问心的时刻轻轻诉说:茶的真味从来不在远方而在与草木相惜的每一次摇青里在与自己对话的每一道火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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