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年的初夏像一杯温吞的水慢慢煮热了西里村的空气。
阳光不再似春日的怯懦变得有了分量透过新栽的杨树嫩叶在吴家青砖小院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麦子已抽出了青穗在微风中泛起细密的波浪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蒸腾的温热气息和草木生长的蓬勃腥甜。
院墙西侧那个简易的羊圈成了小院新的焦点。
两头半大的小尾寒羊经过一个冬天的精心喂养明显圆润壮实了不少。
尤其是那头母羊肚子鼓胀得惊人沉甸甸地坠在身下行动都显得笨拙迟缓。
它更多时候是卧在圈里那层厚厚的、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干麦草上安静地反刍眼神温顺而带着一丝母性的慵懒。
公羊则显得焦躁些时不时围着母羊打转用鼻子轻轻去拱它鼓胀的腹部发出短促低沉的“咩”声。
吴小梅放学回来书包都来不及放下第一件事就是扒着羊圈矮墙往里瞧。
“娘!大羊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它是不是快生了?”她的小脸因为奔跑和兴奋而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子。
李秀云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借着天光缝补吴建军那件磨破了袖口的旧工装。
她抬起头朝羊圈方向望了一眼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快了就这两天的事。
你爹走前算的日子差不离。
” 吴家宝也凑过来踮着脚尖小手扒着粗糙的砖墙努力往里看:“小羊羔啥样啊?白不白?” “跟你一样白!”吴小梅笑着刮了一下弟弟的鼻子。
姐弟俩的笑闹声给初夏宁静的小院添了几分生气。
李秀云手里的针线没停心里却像揣了只小鼓咚咚地敲着。
养羊是吴建军临走前拍板定下的“活路”这两头羊尤其是肚子里揣着崽儿的母羊承载着这个家沉甸甸的指望。
她不懂什么接生技术只凭着小时候在娘家见过猪下崽的模糊记忆和村里老人零碎的叮嘱早早备下了一小捆干净柔软的旧布条一把磨得锃亮的大剪刀还有一小包珍贵的食盐。
这层隐隐的担忧在几天后的一个黄昏被圈里骤然响起的、不同于往常的、带着明显痛苦意味的羊叫声刺破了。
那叫声不再是温顺的“咩咩”而是一种拖长了调子、带着颤抖和嘶哑的“咩——嗷——”一声紧似一声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凄厉揪心。
“娘!娘!快来看!大羊它……”吴小梅刚从外面跑回来听到声音脸色都变了冲到羊圈边只看了一眼就惊慌失措地朝堂屋喊。
李秀云心里“咯噔”一下针尖差点戳到手指。
她丢下针线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羊圈边。
只见那头母羊不再安静地卧着而是焦躁地在圈里来回踱步蹄子不安地刨着地上的干草。
它的后腿叉开着尾巴高高翘起露出湿漉漉、正在剧烈收缩蠕动的产门。
每一次宫缩袭来它就发出那声痛苦的长嚎身体也跟着剧烈颤抖。
“要生了!”李秀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瞬间沁出了冷汗。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飞快地对吓呆了的吴小梅说:“小梅快!去灶房!把锅里温着的水舀一大盆来!要温的!别烫着!”又朝闻声从屋里跑出来的吴家宝喊:“家宝!去!把娘准备好的那捆干净布条拿来!还有剪子!盐!” 两个孩子像受惊的小鹿立刻分头跑开。
李秀云深吸一口气推开羊圈那扇吱呀作响的窄木门走了进去。
羊圈里弥漫着浓重的羊膻味和一种新鲜的、带着腥气的味道。
母羊看到她进来似乎更加焦躁不安拖着沉重的身体想躲开。
“不怕不怕……”李秀云尽量放柔声音像哄孩子一样慢慢靠近。
她蹲下身不敢贸然触碰只是仔细地观察着。
借着羊圈顶棚石棉瓦缝隙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她看到母羊身下的干草已经被大量粘稠的、淡黄色的羊水和一些暗红色的黏液浸湿了一大片。
在母羊又一次痛苦地弓起背、发出长嚎时她清晰地看到产门处一个小小的、包裹在透明胎膜里的、湿漉漉的黑色蹄尖冒了出来! “出来了!蹄子先出来了!”李秀云的心跳得更快了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激动。
她想起村里放羊的老孙头说过蹄子先出来是顺产头先出来就麻烦了。
就在这时吴小梅端着一大盆温水小脸憋得通红摇摇晃晃地挪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圈门口。
吴家宝也抱着布条和剪刀、盐包气喘吁吁地跑到了。
“娘!给!”他把东西一股脑塞给李秀云。
李秀云接过东西放在干净的草上。
她先用温水仔细地洗干净手又沾湿了一块布条轻轻擦拭母羊被黏液弄脏的后臀和产门周围。
温水的触碰似乎让极度紧张的母羊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时间在母羊痛苦的嘶鸣和一次次竭尽全力的努责中缓慢流逝。
暮色彻底笼罩了小院羊圈里光线昏暗。
李秀云让吴小梅拿来家里那盏最亮的马灯。
昏黄的灯光摇曳着照亮了羊圈一角也照亮了李秀云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紧抿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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