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如同绷紧的弓弦将煤铁镇拉到了断裂的边缘。
陆鸿声依仗着库存的煤炭和尚未完全枯竭的财力以及官府或明或暗的偏袒试图将矿工们的意志拖垮。
窝棚区的存粮彻底告罄只能依靠苏明远带人挖掘的野菜和偶尔冒险从镇外偷偷运进来的一点杂粮度日。
饥饿和伤病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坚持罢工的人。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绝望并未能再次彻底吞噬这里。
苏明远带来的科学知识如同在贫瘠的精神荒漠中掘出的泉眼提供着另一种形式的滋养。
人们开始学着将水烧开学着用石灰处理垃圾学着更仔细地照料伤员。
一种基于理性认知的自尊和秩序在极端困苦中悄然建立。
而那本由苏明远整理、誊写、注解的《富源矿矿工血泪控诉书》抄本已然化作无形的信使带着煤铁镇地底的冤屈和愤怒悄然潜出了这片被黑烟笼罩的土地。
一、堤坝上的对话 沈砚秋的伤基本痊愈了只是左肩留下了一个狰狞的疤痕阴雨天会隐隐作酸。
这疤痕像一枚烙印时刻提醒着他抗争的代价和决心。
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他独自走上镇外那条因为地陷而部分损毁、却依旧能俯瞰大半个煤铁镇的旧河堤。
堤坝下是干涸皲裂的河床和地面上纵横交错的黑色裂缝如同大地的伤疤。
远处陆家纺织厂的烟囱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喷吐着污浊只是那烟雾似乎比往日稀薄、断续了一些——矿工罢工煤炭供应已然吃紧。
苏明远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堤坝上站在他身边。
“控诉书应该已经到县城了。
”苏明远望着远方语气平静“我托付的人值得信任。
” 沈砚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心中并无多少即将迎来“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脚下土地般坚实的平静。
他见识了陆鸿声的冷酷也见识了官商的勾结他并不天真地认为一纸控诉就能扳倒盘踞多年的势力。
但这控诉必须发出。
这是对亡者的告慰也是对生者尊严的扞卫。
“苏先生你说我们争的到底是什么?”沈砚秋忽然问道目光依旧看着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以前我觉得是替我爹替阿茶报仇是争一口活命的气。
现在……好像又不全是。
” 苏明远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在争‘道理’。
争人应该被当成人而不是燃料和数字的道理;争这片土地和其上的人不应该被无度索取直至毁灭的道理;争了解和运用规律(无论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来改善生存而不是被动承受苦难的道理。
” 他指了指堤坝下的地缝和远处的黑烟:“陆鸿声信奉的是资本和机器的‘道理’是利润至上的规律。
这规律本身或许冰冷但当其践踏了更基本的人伦和生存规律时冲突就不可避免。
你们争的是让这些更基本的‘道理’也能被看见被尊重。
” 沈砚秋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和晨雾的清冷空气苏明远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混沌。
是了。
他们不是在逆天而行。
他们是在这“天地不仁”、规律冷酷的世界上试图建立起属于人的、基于公平、尊严和生存的秩序。
是在承认规律的前提下去“争”一个更能让生命存续、让文明延续的“势”。
就像陈怀安没有求雨而是去挖坎儿井顺应地下水的规律找水。
就像林昭棠没有一味诅咒风暴而是去学航海顺应海洋和星空的规律寻路。
他们抗争的从来不是天地本身的无情而是同类之中那些利用、扭曲甚至践踏规律以牟取私利、压迫他人的不公。
二、陆鸿声的黄昏 就在沈砚秋和苏明远在堤坝上对话的同时陆府那座中西合璧的宅院里气氛却是一片阴郁。
陆鸿声烦躁地在铺着厚厚地毯的书房里踱步。
纺织厂因为缺煤已经不得不减产机器停转的每一刻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流失。
更让他心烦的是县城和州府那边传来风声似乎有报馆的记者在打听煤铁镇矿难和罢工的事情甚至隐约提到了“血泪控诉书”的字眼。
他试图用银钱去打点、压下去但这次似乎碰上了软钉子。
一些原本与他交好的官员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
“老爷库里的存煤……最多再撑三天。
”账房先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汇报。
“三天……”陆鸿声停下脚步脸上肌肉抽搐。
他走到窗边看着自家工厂那几根冒着稀薄烟雾的烟囱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力不从心的虚弱。
他一直相信机器和资本的力量相信“人定胜天”相信可以用金钱和钢铁撬动一切。
他确实成功了积累了惊人的财富成为了煤铁镇说一不二的主宰。
可他忽略了或者说不愿意去正视那被他视为工具和燃料的“人”并非真的没有意志的蝼蚁。
他们也懂得痛苦懂得愤怒更懂得在绝境中爆发出连钢铁和金钱都难以彻底碾碎的力量——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生存和尊严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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